小小的惡意

今天有一個很重要的看見。

我在某間店吃飯，旁邊是一位胖媽媽跟她剛下課的女兒，那張桌子還坐了另一位也穿著制服的小女生，顯然她們是同學，一起吃飯。胖媽媽點了一桌子的菜，滿滿的，有菜有肉。我如何判定另一個女孩是「同學」呢？因為那個靜靜的女孩只點了一碗湯跟一碗飯。

胖媽媽的吃飯風格與女兒一致，可能是種「家風」吧，她們奮力吃著，飛快。享受著美食的快感。另一個女孩靜靜的坐著，吃飯，慢條斯理地喝湯。飯的配菜已吃完，但她也沒去夾桌上的豐盛菜餚。

我觀察著，胖媽媽跟女兒專心地吃飯，並沒有招呼同學一起夾菜吃。「分享」在原住民的社會裡是幾乎天性本能的，但在漢人的社會裡，人們比較重視自己。專注在自己的範圍中。

我覺得驚訝，因為如果是我，我會分享。其實不管人是貧窮或有錢，「分享」的行為會讓所有人都覺得豐盛，站在豐盛的能量流裡。我喜歡那種感覺，但是我當然會量力而為。

胖媽媽母女的這一幕，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發生的事。國小時，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，是個胖女孩。其實以前（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）台灣經濟蠻好的，許多小孩的發育都很好，她並不算是病態肥胖的那種，只是擁腫而已，但是她個人並不太重視整潔，不時散發著邋塌的氛圍。這就使她成了男孩們與大家捉弄的笑點與嘲笑的對象。

她們家是後來才搬到這個學區的。好像只有母親獨力撫養三個小孩。母親在外欠下賭債或是不知名的債務，所以她們為了躲債，就會搬家。

她弟弟還很小，總是坐在前座。身材肥胖壯碩，說話大聲的她媽媽，總是騎著一台較大的機車來接她下課。她在班上沒什麼朋友，而我有段時間跟她同補習班。下課後我們偶爾會一起走，她媽媽就會一起載我們到補習班。

在路上，因為小孩放學總是飢餓，是需要點心補充熱量的時候，她媽媽就會騎到雞排攤子，幫自己跟女兒各買一份雞排。她媽媽總是會問我「要不要吃？」即便我說不要（因為身上也沒什麼錢），她媽媽還是會說「阿姨請你吃！」然後幫我買一份。可能是基於「所有的小孩都應該要有一份」的理念吧，我也就受惠了那份雞排。

她媽媽的身材跟女兒的身材如出一轍，可能也算是一種家風。她們快樂地享受著噴香的雞排，我也會在後座默默啃著，覺得很好吃。當然我總是會說謝謝，但是也想不出有什麼方式可以回報她們。

但在我的記憶裡，因為她女兒．我的國小同學，實在是有太多行為奇異之處了，例如吃手指頭，例如不大整潔衛生的個性等等，所以還是經常明的暗的被同學嘲笑。男孩們通常都做得很明顯，說她「好噁心喔」、「豬」之類，女孩則是私下吃吃地笑。我也會笑她，覺得她汙穢不淨。

後來我們就分班了。所以也很少見到她。我想後來她可能也轉學。可能債主又找上門來了。

現在我回想起來，覺得那樣的惡意真的很糟糕。

我領受了她們家的恩惠與無私的分享，卻沒有思考過她的出身背景，只注意那些她行為的點，跟著同學一起嘲笑她。

可能當時我年紀太小（畢竟才國小三年級），不懂得家族模式與霸凌是什麼，但是這樣的事情（同學的嘲笑）想必是在她心中留下了陰影或傷害吧。她看起來一直都是個沒什麼反應的人，會冷冷避開同學的嘲諷，迴避，躲在自己世界裡的人。

但是我想，她一定清楚感受到環境的惡意了。
那是再明顯不過的感受。

這只有當事人才會明白。正在做出惡意行為的人自己，則不見得明白這份惡意到底造成了什麼影響，恐怕也不清楚自己在整起事件裡的位置與角色。

我覺得很多人包括當初的我自己，多半是以一種看熱鬧的心情，或是跟著一種「盲目的衝動」（人們感受到一股能量，想都沒想就下意識跟著投入了）而投入了行動。嘲諷、冷言冷語，嘲笑，說人壞話等等，如果小一點的程度，不外乎是這樣的惡意。

大一點的惡意，可能就涉及人身攻擊，批評，讓對方當眾出醜、抽走對方的椅子、「鬧」對方、把對方的東西藏起來、堵她，言語威脅，或動粗。

所幸，她應該沒有遭遇到後者這種較大的惡意。然而現在多年後我再次回頭去檢視，我發現她的奇特行為其實跟她受到忽略以及「沒有安全感」有關。

小孩受到家庭影響甚深，一個總是在搬家的家庭，或是有債主的家庭，即便這固然是父母親（大人）要去承擔的問題，但通常也對孩子造成了精神層面的壓力。

女兒通常是母親的縮影，而母親正以自己所能夠生存下去的方式，努力撫養著小孩。雖然我常聽到她母親去打麻將之類的，但是她母親一定也為整個家的生活，辛苦奮戰著。

沒有人是完美的，但每個人都很努力地活著。誰沒有性格的缺陷？但是看到一個人的問題行為時，應該先去想想對方的出身背景。

當我能夠理解她，已經是在這麼多年以後了。我希望她現在是一個聰明堅強，有自信、能夠幫助自己的女孩。

但如果她沒有，也希望她能夠遇到很多很多的「善意」。能夠遇到以善意對待她的人，也願她能夠以善意對待自己。因為我在她身上看到一種隱藏的自毀傾向。這其實也是她母親的狀態縮影。

願她能夠看見自己的這個部分，並溫柔地接納、對待它，最終身心能夠得到治癒與轉變。


小小的惡意，來自於「無明」，來自缺乏智慧。當一個人獲得智慧，已然成長之時，他會非常覺察自己的狀態。他會知道惡意與善意對一個人一件事所造成的日常影響。他會自然脫離想要貶低他人能量、落井下石的衝動。

「無明」，讓我們無法意識到一個人的行為與他背後的關聯性。因為看不見這份關聯性，使我們很容易地去批判．嘲笑這個人。

唯有智慧，才能夠除去「無明」造成的黑暗。
終止惡意創造更多惡意的循環。


願我能夠在惡意與善意中，總是選擇善意。因為我已經看見太多的「微小惡意」所造成的後果。

小小的惡意，可能造成毀滅性的後果，可能摧毀一個人的自信，尊嚴與人生。也可能讓一個人總是爬不起來，充滿挫折感，最終放棄自己。

小小的善意，則可能拯救一個人。

在他／她最慘的時候，這份善意就算只是由一個陌生人來給予．傳遞，也可能成為照亮她接下來的重要一步。也許就因為那一個微小的善意，接下來的人生可能完全不同。

因為我後來遇到了善意，所以我沒有放棄自己。

所以我很感謝那份善意。所以後來我選擇在最微小的惡意萌發之時，認出它，不去認同它。讓它自然消失。

因為我曾得到那樣的善意，所以我選擇不吝於給予。


每個人都有想要放棄自己的時候、質疑自己、自怨自艾的時候。但願在那種時候，他們都能遇到照亮自己的光。

如果我能照亮自己，必然一定是有人曾把他手上的光無私地給了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