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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遠行】
去年五月,初得知母親罹癌沒多久,我踏上了往東部的旅程。
臨行前我到高雄去探望。高醫病房裡,媽滑著手機,像個訪客一樣輕鬆地坐在病床上。護士小姐是個有活力的年輕人,問我「是要來陪媽媽的嗎?」我說「不,我等下要走了,要搭火車去台東。」媽隨聲附和著。護士小姐一臉驚訝,想是在思考「為何媽媽都生病了,小孩還要出去玩?」媽替我緩頰,並跟護士介紹我是在做什麼工作的。
其實這場病來得突然,大家壓力都很大。身為媽唯一的孩子,我面臨著是否該放棄在台中剛起步的事業回高雄照顧她,如果這樣,那真的是非常沈重的考驗。(因為與媽朝夕相處不是我擅長的部分,我們家的人好像總是要有點距離才能親密)其他家人則考慮要不要請看護。
最後是媽的隱藏版男友說要承擔起這個照顧的責任。我們都鬆了一口氣,但我知道我需要一段時間沈澱一下,獨處調整自己。背上的壓力需要釋放,面對未知漫長的療癒歷程,我不知道未來在哪裡。
化療的日子已經確定,母親的主治醫生是某領域的權威。儘管內在有些掙扎(畢竟我是學身心靈的,對西醫的療法自知利弊在哪),但我選擇尊重母親的決定。母親一向有自己的主見,重點是她信任這個醫生。那是非常重要的事。在這個關鍵時刻,你相信的往往會產生極大的力量,帶你穿越。
我聯絡好東部的朋友。有人願意借我機車,有人提供市區住宿,有人介紹部落的民宿。踏上火車的時候,我覺得好一點了。車窗外藍色的海讓我感覺平靜,又沖刷著些什麼。每個在車廂裡的人,都帶著自己的心事前往台東。需要在這片土地上放鬆,得到療癒。
抵達的時候沒有熟識的朋友在家,我走進房間,一個人坐在床上,意識到這是我首次這麼低落。我需要好好深深地吐一口氣才能感覺到自己在呼吸。「呼~~」
床邊月桃編織的燈依舊,頭上星空依舊,住的房間依舊,但我的心情跟上次來到這裡的快樂相比之下,我知道我在一個谷底。
不到破碎,只是癱在地上爬不起來。
【二】
我決定我要造訪都蘭山。
第二天我問好了所有注意事項。包括訪問爬過山的人、要注意那些水蛭與螞蝗、應該穿雨鞋、手抓樹幹的時候要小心,最好戴手套,不然可能會抓到水蛭跟螞蝗、螞蝗會用跳的⋯⋯看來都蘭山是一座悶熱而潮濕的山,充滿蟲子與泥巴。
朋友借我一雙棉布手套、雨鞋,就放在機車前面的籃子裡。他們總是無私地關心我,在東部時幫我。即使我們確實認識還沒有多久,但相同的氣味把我們放在同類型的人裡,可以互相理解與支持。即使那些彼此的個人歷史還沒有很清楚,能夠輕鬆相處就已足夠。
我前往都蘭部落投宿。身為阿美族的女主人是位老師,熱情的招呼我。都蘭部落是一個蠻對外開放的社群,許多觀光客與外國人在此落地生根,沿著糖廠與部落附近開設了店舖與民宿、甚至還有酒吧。
「都蘭」有種放鬆與搖晃的氣氛,背靠山而面海。比起許多荒涼偏遠又人口外移的部落,這裏凝聚著熱鬧人多的感覺。
同時是阿美族與卑南族的聖山「都蘭山」,是一座中級的山。潮濕而充滿蟲子,下雨天就濕滑難以行走。但神聖的氛圍,還不用上山就可以遠遠感覺到。在路上我經過一些隱蔽的民宿、遺跡,環繞著雲霧繚繞的都蘭山,起伏的山丘與白色籠罩的雲,一種醉了又迷人的感覺。
離開部落時,我跟老人家買了檳榔。買了附近部落婦女騎車兜售的飛魚乾。新鮮日曬,帶著濃烈香氣,她們說可以直接吃或是烤、煮湯。我想著等一下一尾獻給山神當祭品,一尾我自己吃吧,當做中餐的乾糧。爬山時我吃不多,因為整個身體都在呼吸和吸收能量。只要水與飛魚乾就可以。
檳榔看起來有點老,深綠,吃起來肯定刮口。但我遇過的原住民總不是很在乎這些,只要可以吃就好。對他們來說,那是生活自然存在的一部分。無欲而知足的快樂。
我在登山口停好車,略帶興奮緊張地在入口處獻祭。
這是我這次旅行的目的,爬都蘭山。
我已事先告訴山神我要來。沿路吟唱著,關於此行的目的。我總是向山與那廣大無形的尋求指引。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,我祈求山或祖靈讓我知道。還有很多事情需要釐清,但我已經混濁了。混濁的時候,人無法清楚地看見事情。混濁的時候,無法釐清。
說完祈請的話,我在一個隱密的草叢裡放了飛魚乾。受到阿美族的照顧是最近的事。我打算一個一個地去經驗,而這似乎也是被安排好的事。我向山神祈求不要有螞蝗跟水蛭靠近我,帶著敬意,我尊重此地的存在與生命。我不希望傷害或打擾到祂/牠們,與山相比我只是一個渺小的存在。我向山祈求指引與保護,願祂接納我,願祂待我像個孩子般。(我也確實是這樣沒錯)
倒完米酒,像個戰士般出征前進。腳底微微發汗,走上那條小路。
我查過還有許多公里才會抵達第一個地點,第二個地點是普悠瑪的祭台。我不打算攻頂,因為不想在一天內過度的耗損自己,也不是為了追求某種表面的榮耀而登山。我來這裡是體驗,以及尋求內在的指引。
神性意識從未離開過我們,是我們遠離了神性。透過帶著敬意攀爬聖山,謙卑地尋求指引,我們能夠與內在的神性再次連結上。並發覺自己日常生活的混濁染污是如何的影響著我們。需要清晰,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。
美洲獅是獨行的。所以我總是獨自造訪山區。
雖然通常也不是什麼百岳,腳力也因都市化的養成訓練而日趨緩慢,但我只要走著,就能得到平常得不到的體悟。我想我是用「心」在爬山,不是用「目標」或「意志力」在爬山。動機決定了一切,不是嗎?
當然,獨行也是因為沒有適合的同伴。
有些事情只能單獨去做,因為別人不適合自己的速度與節奏。我不喜歡別人等我,或者邊爬山邊大量的聊天交談。都已經到了山裡,還需要這些嗎?應該用心去體驗,去傾聽山沈默卻有情的話語。嘈雜的心遮掩了真實的聲音。我們到山裡,就是為了短暫脫掉嘈雜的部分。
自己的腳程不快,又需要時常停下來休息。如果跟別人一起登山,也只會造成麻煩。大多數的人都像一頭蠻牛,直直地就衝向目標物,把身體操到瀕臨極限了才停下來。我不喜歡那樣,我喜歡按照自己的步調前進。
我花了很久的時間,才認識到自己是個怎麼樣的人。我的步調與速度、爬山風格,是來自於一次次與自己共處的經驗所發覺的。我會隨時停下來觀察原野,或聽山要告訴我什麼。我放鬆並警覺,注意力保持在當下,不抱怨或是耗損自己。畢竟自己一個人登山就沒有什麼好喊累的,是自己要登的,沒有別人。
我隨時感覺並注意附近的生物,像是發出警戒聲的猴群。或者山會告訴我再多久會抵達一個特定地點,或遇見什麼東西。祖靈會對我微笑。或者把禮物透過自然的手遞給我。
我感覺著我的移動與週遭事物產生的關係。那是持續在變化的有機物質。無法複製,只能前進。一切都是在當下發生與進行的。
我緩慢移動,呼吸。讓習慣都市海拔濃濁空氣的肺部可以換氣。山裡清幽純淨的空氣讓人清醒。古老的地衣苔蘚覆蓋在樹幹上,又長出不知名的孢子植物來,向天空伸展著小小的手。到處都是古老而寧靜的氛圍。
山是活的,是古老的。是充滿力量的存在。富有不同的個性。有些感覺神聖肅穆難以靠近,有些親切平易近人,對所有人開放。有些山還很年輕,引人注意。有些山沈靜陰柔,需要像滑入水般潛入,輕柔微緩。小心不惹起注意也不製造痕跡。
大武山是我的指導聖山,是排灣族聖山。是我認識原住民文化的開始。祂是神聖的,智慧的長者。是一切的懷抱,凝聚力量地安守在那裡。都蘭山是比較陰性的,沒有那麼大武山肅穆(大武山會讓人不由自主產生敬意,背部豎起),但帶著一種優雅細緻的氣質,心一樣會很安靜,同時感覺到自己的柔軟。
就這樣,我抵達了普悠瑪的祭台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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